●唐胜一
大凡下过厨房的男女知道,做菜出锅时都要尝咸淡。有的直接用锅铲铲点菜汤送到嘴边尝一下,有的铲点菜汤放到碗里尝尝。淡了就加点盐,咸了就加点水或是青菜及白糖什么的。一个目的就是让做出来的菜能咸淡适宜,适合大众的口味。
我是乡里人,小时候养成了给菜尝咸淡的习惯。每当娘在锅灶边做菜时,我就傻傻地守在那儿等。看到娘揭开锅盖要把菜出锅,我就说:“娘,我要尝咸淡。”娘拿上一只小碗,用锅铲铲点菜汤递给我:“慢点,小心烫着,是咸是淡说一声。”后来,娘就不用我说,习惯性地将菜让我尝咸淡。其实,娘往菜里撒多少盐是拿捏得很准,以致我所尝咸淡几乎就没有尝出咸和淡来。
几位姐姐看不惯我这习惯,老是嘲笑我:“一伢子,看你这没出息的,就是个灶火面前大王。”我拽把娘的衣角撒着娇:“娘,姐讲我。”“没事,崽崽还小,帮娘尝咸淡,长大有出息呢。”
我小时侯尝咸淡有瘾,为的是多吃一口菜嘛。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普通农家孩子,谁个小时候能吃饱穿暖?我小时候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吃顿饱饭、吃上荤菜而打打牙祭。细伢子盼过年。我是过了这个节,就盼着那个节日早点的到来。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我们乡下的“尝新节”。每年的早稻收割归仓后,生产队里首次分发新谷子,各户人家第一餐用新稻米做饭吃就叫尝新。这个节很有仪式感,除了做几样蔬菜之外,还要有鸡、鱼、猪肉三道荤菜,因为餐前要祭祀苍天大地,祈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乡亲们都不会把天地得罪。我家有一年尝新,正巧我中暑扯满了一身痧,我却仍没漏掉去锅灶边等着尝咸淡。娘做菜的同时,抽空摸摸我的额头看烫不烫,看看我的舌苔重不重,还问这痛不,问那疼不。七碗八碟做好后,上桌祭拜天地,烧纸钱,焚细香,爹还念叨着好话。我们等得焦急,待爹将杯中酒洒于地面结束仪式,各人就迫不及待地上桌吃饭。姐拿起筷子先挟块鱼肉吃,接着皱眉摇头说:“太淡了,一伢子怎么尝的咸淡?”爹用筷子沾点鱼汤放进嘴里尝尝,说:“好像没放盐呢。”娘扫视各人一眼,说:“这不怨一伢子,他病得口冒味,尝不出咸淡来,要怨就怨我。”娘将鱼碗端去回锅放了盐。
有一年七月半供老客(祭祀已故先人),我家准备了七八道菜。爹担心娘在锅灶边忙不过来,就坐到灶下生柴火。第一道菜要出锅时,我习惯地凑上去:“娘,让我尝咸淡。”爹忽地站起身,伸手一把将我拽过去,告诉我:“这菜要供完老客才能吃,现在是不能吃的。”我眼巴巴地望着爹,不知所以然。娘用一只小碗铲了点菜汤递给我,说:“这是另用一只碗,你尝吧。”我摸摸湿润的眼眶,尝后说:“好吃,不咸不淡。”
我把这事跟屋场的小伙伴讲了,让他们知道,供老客的菜,先也是可以尝吃的。春伢子立马跑回家里,见一桌的菜正供着老客,他过去拿上筷子,像饿老鬼样挟着供菜大口大口地吃。他爹从阶基上见着,大步流星赶过去,一把夺下他的筷子,虎着脸骂他:“你这个蠢崽,这菜要供完老客才能吃,现在不能吃的,你蠢啊?”“爹骗我,一伢子说是能吃的。”春伢子的爹娘为这事还找上我说道一番:“一伢子,你大我春伢子两岁,你好话不教他,怎么能使坏要他上供桌吃供菜呢?”我不明就理,哑然了,结果是我娘出来打圆场。
我有时翻古,把我尝咸淡的事儿讲给儿女听,儿女们惊讶地瞪着我:“爸,我们怎么没有看到你在锅灶边尝咸淡呢?”老伴替我作出回答:“傻孩子,你们出生的时代都不愁吃不愁穿过好日子了,你爸还在乎尝咸淡来多吃多占么?”我接茬说:“过去儿时想吃的好菜吧,现在都吃腻了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