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政工文艺总第3532期 >2025-05-31编印

千江有水千江月
刊发日期:2025-05-31 阅读次数: 作者:张燕明

●惠州市供水有限公司  张燕明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南方一所大学中文系就读。有一本书,我从图书馆借了还,还了借,不知读了多少遍。

这本书名为《千江有水千江月》,作者是台湾作家萧丽红。

对十八岁的少女来说,所有的故事都关乎爱情。我大概是早熟的孩子,小学高年级起,就遍读了琼瑶、亦舒、岑凯伦。中学时,繁重的课业,也阻挡不了我在英语课上,罔顾老师屡屡投来警告的眼神,埋首于厚厚的《乱世佳人》,为白瑞德与斯佳丽的爱情如痴如醉。语文课上,老师讲着“林黛玉初进贾府”“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放学后我快步跑至县城新华书店,买下定价18.5元,岳麓书社出版的《红楼梦》,沉缅于那一行行极细极密的文字里。是的,尚未有过爱情体验的我,已经通过文学作品,饱尝了她的甘甜与苦涩滋味。但过往的阅读里,没有一种爱情,如《千江有水千江月》描述的那般,让我目眩神迷。

在萧丽红的笔下,爱,是如此含蓄而隽永。故事的背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台湾嘉义县布袋镇,女主人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渔家女儿贞观,尚在国小时,认识了从台北来此探亲的大信。一根鲠在喉头的鱼刺,初步连接起了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随着时光流逝,他们因缘际会,一步步走近彼此,走向纯然的心灵之默契,精神之印合。

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的年代里,信笺成为他们相互了解、传情达意的途径。在信里,大信述说他对于阅读的体会:

“读一段散文,一篇小说,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读者被诱惑、被强迫,从现实、安定(麻木?)的心境中,投身于一种旧日情怀、一种憧憬、一种悲痛,无论如何,他陷入汹涌激流里。阅读之际,上面是现实的人生,下面是蝴蝶的梦境,浮沉其间,时而陷入激流之下,亢奋、忘我、升华,时而浮出尘世,还我持重、克制的人生……”

在信里,贞观谈她对于爱的理解:

“爱是没有错爱的!那人既是你心上爱过,就可以终此一生无所改!

真爱应该是没有回头的,只要清晰确定:这人深合吾意,甚获吾心,那么能够爱,就已经够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在萧丽红的笔下,爱,又是如此深沉而宽广。

贞观的大舅卅年前被征南洋,音讯全无,死生不知。大妗养大两个儿子、侍奉公婆。一日,大舅从日本传来讯息,令人心喜;但丈夫另有妻室儿女,又令人心塞。悲欣交集之下,公婆将选择权给了大妗,让她决定是否允许日本妻子一同返乡。大妗怀着一份对日本妻子服侍落难丈夫的感恩,不但礼待她,更因着曾经许下的心愿,出家长斋礼佛以还愿,成全一对人世夫妻。其情与爱,早已超脱了小我。

除却儿女情爱,书中也写了大家庭里的婆媳相亲,姑嫂、姊妹之情深,即便对偷摘菜瓜的邻人、挖墙的小偷,亦有着一份可敬可爱的宽宥体谅之心。其情深义重,令人动容。

大三那年,临近回家乡报社实习时,我遇见了同学院不同系的李。我倾慕于他的高大英俊和老成持重,他却说没想到中文系的女生也有如我这般随和,并主动提出次日送我去火车站。临别时,我问他:握别还是吻别?他一愣:就……这样吧!我莞尔一笑。

此后两人开始鱼雁往来:实习奔波的酸甜苦辣、院系里的趣事、彼此的兴趣喜好,对生活、对未来的构想……那段时间,经常写稿至夜深才回家,身心俱已疲惫不堪。但只要打开台灯,铺几页素纸于灯下,心情就会变得宁静。

秋季返校,是我21岁生日。李约我。晚上早早梳洗毕,换上洁白的连衣裙,搽了殷红的唇膏,在宿舍里坐立不安地等他到来。听到传呼器里的喊声,惶恐地站起,再度向镜子投去最后一瞥:我看见我被青春、爱情灼得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大,我们在学校北门的江边,皎洁月光下娓娓而谈。回来的路上,他唱歌给我听……经常可以在教学楼或体育场上邂逅,但我们仍以写信这样一种微妙的方式保持着联络。每次郑重其事地将贴了邮票的信笺投进那个离他们系办几步之遥的邮箱,或者从生活委员那里平静地接过印有本校“某某系”的信封,那种感觉,也许只能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来形容。

这段朦胧的恋情虽然在临近毕业时划下了休止符,但那一封封或长或短的信笺,却一直留存着,从学校到单位宿舍,后来辗转多次搬家,都未舍弃。偶尔翻起,心头仍会泛起涟漪。

时光流转,倏忽已是数年。

我面临了人生中至重的一次创击。几番分合,那个生命中曾经最重要的男人,终究离我而去。

和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不同,我们大学毕业前相识、相知、相恋,一起来到H城工作。执子之手,承诺与子偕老。然而,曾经的爱情有多炽热,经过一地鸡毛琐碎生活的消磨,熄灭时就有多惨淡。也或者,年轻的我们,书读了不少,却压根不懂得何谓真正的生活,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拉扯良久的结果,是他决绝离开。

从H城到S城,不过百余公里,成为了我们之间不可企及的距离。长达数月里,我完全无法接受现实,在长夜里,哭了又哭。

托同事从省城购书中心买回了这本《千江有水千江月》。不是记忆中的版本,封面为白色底,中线上方,一道狭长的湖,那蓝清澈深邃。湖面上竖立着长长的苇草,是秋天丰硕饱满的色泽。

再读它。又是另一番心境。

书中写到,银禧面部生疮,贞观帮外祖母捉来蟾蜍,目睹外祖母取蟾蜍之肝叶,用来治疗疮疔。然后对被剖腹的蟾蜍进行缝合,待那蟾蜍复健如初。贞观于是写信给大信,感慨生命的柔韧与顽强,相较于断足逃生的螃蟹,断作两截仍再生繁衍的蚯蚓,还有那被取走肝叶还有再生的蟾蜍,而我们人,却是天地间最脆弱、易伤的个体。

于我心有戚戚焉!

读到贞观与大信因故生了罅隙,好不容易等到大信回了台北。原以为见上一面,可冰释前嫌。却不想大信只言片语也无,径自去国离乡。而贞观,在大信离去当夜,在他家泥墙下,从戊时站到子夜。两人不告而别,从此天涯陌路。此后贞观大病一场,几乎失去“生”的欲望。她的痛楚与绝望,在此时此刻,与我撞了个满怀。

年轻的时候,总为贞观与大信心有灵犀而心驰神往,笃信“精神是天地间永恒的追求”,读至二人分手,总是不解。何以至此?何至于此呢?如今,终于懂了。

小说的末尾,大信去国已两年。贞观上山探望大妗,返回时遇见老妇与小男孩。小男孩为着蚕吐丝,咬破蚕茧出来化为蛾而惊讶,贞观也从此了悟:怎样的痛苦,怎样的自缚,而终究也只是生命蜕变的过程,它是籍此羽化为蛾,再去续传生命……

千山同一月,

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这句佛家偈语,在书中反复出现。贞观在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还诸天与地,还诸神佛。

我想到此前阅读之时,抄在笔记本上的那些句子:能够爱,就已经够了,也不一定要纳为己有;是庄子说的: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

我一遍遍地咂摸着这些句子,细细地体会着。于千万人里,遇见了你,然后相知相爱,这是怎样的一种缘分?相互珍重过,也伤害过。如果是真爱,那一定不是决意要据为己有。而是尊重你的选择,无论是选择一座城,还是选择了另一个人。从今往后,放下过往恩怨纠缠,只在心里默默为你祝福。而我,也将收拾行装,重新出发,好好珍爱自己,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