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自来水集团 张 林
雨丝斜斜地织着,檐下水痕洇出深浅不一的褐。我蹲在门槛上数蚂蚁搬家,巷口忽然传来叮当脆响——铁环滚过水泥地的韵律,像一串流动的星子,滑过童年的河床。
铁环上的风
铁环是外爷拆自旧木桶,锈迹斑斑却透着执拗的圆。我攥紧绿豆粗铁丝弯成的钩,钩尖蹭过环身,偶尔迸出细碎火花。村口的马路被晒得发软,沙土路面嵌着星星点点的石子,铁环碾过,便发出咯咯的笑声。
黄昏时分的比赛,是推着铁环穿过晒谷场的石磙阵。飞娃的环上系着小铃铛,跑起来叮铃哐啷,像驮着串会唱歌的铜铃。我总在最后弯道失手,铁环挣脱钩子,斜刺里冲向田埂,惊起一片扑棱棱的麻雀。晚霞正将天空酿成蜜色,铁环滚动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似一条追着夕阳跑的金链。
木陀螺的光
方娃的陀螺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他说那是舅舅用机床车出来的,木芯藏着细密纹路,尖底嵌着钢珠,能在碾平的晒谷场上划出银亮弧线。我们的陀螺多是废木料削就,粗粝沾屑,转起来如醉汉般摇晃;方娃的陀螺却能稳稳立上三分钟,直到暮色漫过它的尖顶。
有次随方娃去马山街,远远望见他舅舅的木具坊。电锯轰鸣震得空气发颤。方娃立在机床旁,手攥新削的陀螺,窗棂漏下的阳光将他影子钉在地上,像个小小的君王。舅舅见我痴迷,顺手也车了一个。那夜我抱着它入眠。后来伙伴们常给方娃捎带瓜果,只为看他将新陀螺托在掌心,钢珠在月华下旋出细碎的星芒。
钢镚的午后
村委会门口的青石板磨得发亮。玻璃弹珠、木制小鸟摆成小小阵营。志娃总把他那只铜铃铛放在最前——他爸从镇里带回的宝贝,摇起来叮铃铃响。我捏紧一枚又圆又大的钢镚,指腹摩挲边缘的齿纹,瞄准那只缺了腿的铁皮青蛙。
钢镚在石板上轻快跳跃,阳光透过边缘,投下圈淡淡光晕。当它最终停在木制小鸟一尺之内,志娃的脸涨得通红,如熟透的番茄。细看石板,深浅不一的凹痕里,不知嵌着多少午后的欢呼与叹息。
泥炮的轰鸣
乌云刚压到山头,我们便提着裤脚冲向黄土岭。雨丝钻进脖子时,泥土已变得黏软温润,攥在手里像块温玉。捏成烟灰缸状,掌心反复研磨,待边缘薄得透光,猛地向地上一甩——啪!泥浆溅起半尺,在雨幕中炸开一朵浑浊的花。
峰娃总在泥炮里加点唾沫,说窟窿炸得更大。我的最高纪录是碗口大的坑,凉丝丝的泥浆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带着土腥的微甜。雨后的黄土岭遍布圆圆的泥坑,像天空遗忘的脚印。翌日太阳一晒,便龟裂出细密纹路,悄然封存昨夜所有的轰鸣。
纸牌的秘密
旧书纸折成的四角牌,边缘磨得卷了毛。墙根下,纸牌被拍得啪啪作响,看谁能掀翻对方的。晓娃的牌总拍不翻,沉甸甸如小钢板。直到一次失手落水,纸皮泡烂,露出里面冷光闪烁的铁皮,秘密方被戳穿。
老槐树下,晓娃看着我们将他的铁皮牌投入火塘。火苗舔舐铁皮,滋滋作响,像有东西在里面低泣。风过槐叶哗哗,我们重折纸牌,用的是村委会讨来的旧报纸。出牌时,偶尔飘下细碎纸屑,如同飞舞的秘密。
镰刀的弧线
主房外墙上挂着五六把镰刀,长短不一,木柄磨得油亮。
暑假打牛草,大孩子们要比谁扔得准——镰刀飞向二十米外的草堆,刀尖离草堆最近者,赢走所有人的草。我初次投掷,镰刀在空中翻个跟头,柄朝下砸地,离目标老远。
此后常在傍晚偷练,将镰刀掷向老榆树,看谁能将刀尖楔入树疤。树身渐渐布满细密刀痕,如暮色里眨动的无数眼睛。一次玉娃的镰刀柄摔断,他提着半筐草回家,裤脚沾满草叶的露珠。翌日他换了新木柄,据说是他爸连夜削成,木头还散着淡淡松香。
高跷的雨季
叔伯从东北归来的那年,雨缠绵了半月。他用两根木头做了高跷,踩着在院里行走,裤脚不沾半点泥星。我们围着转,看他脚离地半尺,像踩着两朵游移的云。后来他教我们做矮跷,木头上钉横板,说摔下也不疼。
初时我需拄拐,走三步晃一下,如蹒跚的羊羔。直到某个雨后清晨,忽觉自己竟能在田埂上行走了。高跷踩过积水,溅起小小水花,惊得田埂边的青蛙扑通入水。云隙漏下的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在水洼里,忽高忽低,跳着笨拙的舞步。
如今村口马路铺了沥青,铁环滚动的叮当再无处可寻。方娃舅舅的木具坊早已歇业,村委会的青石板被撬走,黄土岭变成了公路,老槐树不知在谁家角落沉默,那对被我踩得发亮的高跷,想必已在某处角落生满霉斑。
可每当梅雨时节,空气里浮动着潮湿的土腥味,那些记忆便悄然复苏:雨地里炸开的泥炮,阳光下旋转的陀螺,还有高跷踩过积水时,那一声清脆的——啪。